与塞缪尔·贝克特的相见
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我知道这将是一片难以打破的沉默。真是个古怪的主意,我想,我竟然来访问一个本身就在向世界发问的人。
在那黑暗与光明并存之地,有我们无法解释的离奇。
——塞缪尔·贝克特
年10月24日
我按响了对讲机,他请我上楼。走出电梯时,我差点撞到了他身上——他正站在电梯口等我。我们一同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我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小沙发上落了座,他坐在我斜前方的矮凳上。不工作时,他习惯以这样的姿势坐着: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托着下巴,弓着背,眼睛盯着地面。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我知道这将是一片难以打破的沉默。真是个古怪的主意,我想,我竟然来访问一个本身就在向世界发问的人。他的目光在躲闪,当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试图落在我身上时,我便立刻转移视线。他的作品曾带给我无尽的启发,我在静默中早已与他进行了无数次对话,而如今,我就这样置身于他的面前。出于这些原因,我感觉他就像我的一位朋友,而我又不得不承认,于他而言,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在整个访谈过程中,我始终难以将这两种全然冲突的身份背景统一起来。沉默还在继续,气氛几近凝固。我突然心头一紧,想起莫里斯·纳多对我说过,贝克特可能会在与人见面的一两小时之内一言不发,然后离开。
我悄悄地观察着他。他的神色深沉而忧郁,眉头紧皱,目光极其锐利。我有些慌乱,即使不敢说话,我也要逼迫自己开口。我开始用极轻的声音向他解释,我在二十二岁时试着读过《莫洛瓦》,虽然完全没有读懂,但我毫不怀疑这部作品具有重要价值。我说,后来尽管我没有阅读的打算,却*使神差一般收集了他出版的所有作品。我说,一九六五年春天,我碰巧读到了《故事和无意义的片段》中的一段文字。我说,这本书让我爱不释手,我急不可耐地读完了它。我说,我从此沉浸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巨大的启发。我说,他的每一部作品我都一读再读。我说,那种笼罩着《故事和无意义的片段》的奇妙的沉默是最令我感动的,只有当一个人达到极端孤独的境地时,方能企及这种沉默,他抛弃了一切,遗忘了一切,只剩听觉,在万物寂静的时刻,捕捉呢喃细语。是了,就是这样奇妙的沉默,在朴素的言语下延展。这种语言不加修辞,不求文雅,一点巧妙的文法仅用于表意,而不至破坏质朴的风格本身。
《莫洛瓦》
“是的,”他用低沉的声音应答着,“当我们去听自己的声音时,听到的可不是文学性的语言。”我知道这几个月以来,他病得很重。正因如此,我们原本定在五月三日的初次访谈才拖到了现在。前一天晚上,他去参加了海登的开幕展,夜里便受到了病痛的折磨。贝克特夫人之前接待了我,她说贝克特先生染上了流感,我们一致认为约好的访谈不必取消,只需要推迟几天就好。不过后来,我迟迟没有等来他们的电话通知。四个月过后我才知道,他得了肺脓肿。我立刻想到,这会不会是他在二战爆发前一天被街上的流浪汉无故刺伤留下的病根。于是我询问了他的身体情况,他回答了我。然后,我们就谈到了老年生活。
“我一直希望能活力满满地度过一个充实的老年生活……只要身体还在劳动,灵*就始终是火热的……我经常想到叶芝……他最出色的诗歌都是在六十岁以后写就的……”他在回答我的问题时,提到了他从都柏林大学辞职后的日子,那是一段极其黯淡的岁月。他先是去了伦敦居住,后来搬到巴黎。他放弃了前途无量的学术生涯,但也没有想过成为作家。他住在蒙帕纳斯一家旅馆的小房间里,陷入迷茫和困顿,整日浑浑噩噩。每天中午起床后,他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走到最近的咖啡馆去吃一顿早餐。他什么事都做不了,甚至无法读书。“我接受了自己成为奥勃洛莫夫(奥勃洛莫夫是俄国作家冈察洛夫出版于的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的主人公,他虽然对现实不满,却耽于幻想,无所作为。)的事实……”他用低沉无力的声音接着说道:“我还有妻子……很困难……”
《与塞缪尔·贝克特的相见》
我还问了其他问题,但很多事他都记不清了,那段岁月令人不忍回看。他讲了曾被追捕的经历和经受过的精神压抑……然后说:“我始终感觉,我的身上背负着一个被谋杀的灵*。他是在我出生前被杀死的,我要找回他,重新赋予他生命……我去听过一场荣格的讲座……他讲述了一个亲戚的故事,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讲座结束后,听众纷纷离场,荣格还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在震惊之余,自言自语似的补充道:‘她从未出生。’我始终觉得我也是这样,我从未出生。”广播剧《失落的一切》其中一集的创作灵感就来自这场讲座的散场时分:
鲁尼太太:我记得有一天,我去听了一位新派心理专家的讲座,我不记得那种职业的准确术语是什么了。他说……
鲁尼先生:精神病学家?
鲁尼太太:不是不是,就是研究心理悲痛的。我当时希望能学到点东西,治一治我那害怕马屁股的老毛病。
鲁尼先生:兽医?
鲁尼太太:不是不是,就是研究心理危机的,晚上我就能想起来它叫什么了。他讲了一个特别奇怪又不幸的小女孩的故事,那个女孩的病多年都没有治好,最后只能放弃治疗。他没有发现那个女孩的身体有任何问题,他说,一切都很正常。他发现的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就是她正在趋近死亡。他放手之后,女孩的确没过多久就死了。
鲁尼先生:这样啊,那这个故事的特别之处在哪里?
鲁尼太太: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他讲述的某些内容和他讲述的方式,一直让我难忘。
鲁尼先生:你在夜里就是想着这件事,在床上像只虫子似的辗转反侧,没法合眼。
鲁尼太太:也会想其他的……恐怖的事。(停顿)他讲完这个小女孩的故事之后,在桌前弓着背坐了好一会儿,至少有两分钟,然后他猛地抬起头,就好像顿悟了似的,大喊道,她从未真正出生,这就是她的问题所在!(停顿)他讲话时全程没有看稿。(停顿)我在讲座结束前离开了。
一九四五年,他回爱尔兰看望母亲,自从战争爆发以来,他们母子就再没见过面。一九四六年,他再次回去看她,就是在这趟旅途中,他猛然顿悟了。“我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塞缪尔·贝克特
他向我讲述了他在都柏林的堤坝上度过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和他在《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中写的内容一样:
那一年,直到三月那难忘的一晚之前,我的精神状态始终无比阴郁。我永远忘不了,在堤坝的尽头,在狂风之中,我眼前的一切突然清晰了。终于,我看清了。我突然看到了指引了我的一生的信仰,那就是——面对眼前的巨型花岗岩石、在灯塔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的泡沫、像螺旋桨一样旋转的风速计,我终于明白,我一直以来拼命驱逐的黑暗,实际上正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暴风雨和黑夜与知性的光明和火焰的结合。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这种结合永远牢不可破。
“要拒绝一切*药……(他说的*药大概是指知识分子的尊严、知识、个人的信念、掌控人生的需要……)找到恰当的语言……我在写下《莫洛瓦》的第一句话时,并不知道故事会朝何处发展。写完第一部分时,我也不知道下文将如何继续。一切都是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的。我从不修改,从不酝酿,从不构思。”
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封面已经褪色的厚笔记本,递到我手上。这是《等待戈多》的手稿。这是一本带小字格的本子,纸张是战时生产的,粗糙发灰,质量很差。他只在右页上写了字,字体很小而且倾斜,难以辨识。我激动地翻页浏览,看到最后一部分时,发现左页也被利用了起来,不过要把本子倒转过来才能读。的确,文中没有任何修改的痕迹。当我试图辨读其中几行台词时,他低声说:“手写稿,别人不太容易读。”
《等待戈多》演出海报
不,他没读过东方哲学家和思想家的手稿。“他们指了一条出路,但我感觉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出路。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死亡。”我问他现在是否还写作,是否还能够继续写作,他答道:“过去的工作阻止了我现在继续工作。当然,我可以写《死人头》这样的短篇,但我不想写了。我不久前才扔了一部剧本。每次,都应该前进一步。”长久的沉默。“写作让我走向沉默。”长久的沉默。“但是,我必须继续……我面前是悬崖,而我必须向前走。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对吧。不过,我可以向前走。再前进可怜的几毫米……”医生给他开的药方有严格的服药时间,这时候他该吃药了。他说了声抱歉,不得不将访谈中断了片刻。我之前给他写信提出采访请求时,提到过我认识布列·凡·维尔德。(布·凡·维尔德(—),荷兰野兽派、抽象派画家。)
他们俩是老朋友,不过布列·凡·维尔德住在日内瓦而且从来不写信,所以两人几乎断了联系。
他问我这位老友近况如何。
布列·凡·维尔德的一幅油画挂在他的书桌对面,我知道它此刻就在我身后。
这是一幅神秘玄妙的作品,创作于战前的过渡时期。
我知道贝克特有多么喜爱这幅油画,不过我不禁猜想,他买下这幅画时,大概也是希望为一位贫困潦倒的画家雪中送炭。
我刚才站着的时候望了一眼窗外,在秋末灰蒙蒙的天地间,我隐约瞥见了桑德监狱(桑德监狱始建于年,位于巴黎十四区。)的屋顶和墙壁。
从他谈起布列·凡·维尔德时的语气中,我能感觉到,他对这位老友的感情十分深厚。
“太可怕了,”他继续讲道,“他的生活悲惨极了。他独自住在工作室里,陪伴他的是他那些从未示人的油画。他不久前才失去了妻子,悲痛不已……”他允许我靠近了他一点。我要找到一种恰当的语言,试着与他沟通。
贝克特作品《马龙之死》贝克特作品《莫菲》
然后他问了我的个人情况和经历。
我又提出了一些关于他的工作和作品的问题。不,他不知道自己的作品中蕴含着怎样的能量,也想象不到自己的作品对读者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像一只鼹鼠洞里的鼹鼠。”自从他开始写作,他就完全不再阅读了,这两种活动在他看来是互不兼容的。他认为自己写普鲁斯特的评论文章充满了学究气,不同意将其翻译成法语。他之所以选择用法语写作,是因为这门语言对他而言是崭新的,散发着异域的芬芳,能够让他免受母语的惯性影响。当他开始写《莫洛瓦》时,他都是在下午进行写作的。而每当黑夜降临,他总是难以入眠,所以他后来不得不把写作时间改到上午。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存在许多不足。他坦言,自己并不喜欢某些人物,觉得这些人物“说不过去”。“有些不足是无法避免的,但也有些问题让我不能原谅自己。”我问他平日里都做什么,以及他所完成的事情能否真正将他从摇摆和迷茫中拯救出来。“最近,疾病帮了我很多。”他起身取了一本自己的书,坐在桌前为我题字留念。这个时候,我的目光在他的身上久久流连。
塞缪尔·贝克特
他的俊朗,他的庄严,他的专注,他那异于常人的腼腆,频繁的沉默,还有让不可见之物得以存在的强力。我想,他之所以会给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不仅是因为外表,或许更是因为他那极致的单纯。这种单纯体现在他的行为、思想和表达中。无疑,他在本质上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一个更高一等的人。我的意思是,他以最低的姿态,在内心深处对事物的根本发出了永恒的叩问。我突然明白,贝克特是一个无法得到安慰的人……我们在电梯口又交谈了好一会儿。他向我解释道,他仍然十分疲惫,很抱歉不能留我吃晚饭。不过,我们约好来年春天再会,他向我保证,到那时我们一定共进晚餐。他关切地问我,接下来的假期将如何安排。我回答道,我没有任何计划,我来到巴黎唯一的目的就是和他见面。
“不行,不行。从里昂远道而来,不能只是为了见我。”
作者介绍
夏尔·朱立叶(CharlesJuliet,—)是法国作家、诗人,已出版五十余部诗歌、小说、随笔、日记、戏剧等作品。曾获年龚古尔诗歌奖和年法兰西学士院大奖。
朱立叶与布列·凡·维尔德、贾科梅蒂、贝克特等艺术家、作家建立了友谊,并创作了以与他们的交往为题材的作品。这里选译的《与塞缪尔·贝克特的相见》(RencontresavecSamuelBeckett)出版于年,朱立叶以朴实凝练的语言记叙了自己与贝克特四次见面的情况。在见面时,他们说的话很少,一以贯之的是一种“几乎可以凝固的沉默”。从最初的心怀敬畏,到后来的感同身受,朱立叶以仰慕者的谦逊姿态,如实记录了贝克特于疑思中倾吐的寥寥话语,同时准确地描写了他的动作、目光、神态,刻画了这位不同寻常的作家沉浸在自我探索的世界里的情状,展现了这个“在出生之前就已经被杀死”的灵*真实可感的样貌。当沉默的碰撞代替了言语的往来,让我们一窥,两个同样质朴的求真之人在谈论艺术的凝神中,如何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彼此映照。
◎来源:《世界文学》年第1期